《傻子》初稿

我在巴黎开当铺的时候，有个中年人卖给我一堆旧时代的书信，这些文物我没花多少钱就买下了。最近有很多报社都在刊登诺曼底奇怪墓碑的新闻，而在那些书信里也有一个描述奇怪墓碑的故事，我将它分享在杂志上：

我在诺曼底的一个乡村度过了完整的童年，记忆中有个傻子。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，就用傻子称呼他。他的智力并不好，时常干坏事。爱丽丝的父亲看见他就想打断他的腿，因为傻子总是偷看爱丽丝洗澡。我们这些年轻人也自然不会待见他，见到他就骂他头脑笨，拿石头砸他。

傻子爱说胡话，比如有次他就咒隔壁县里的主教摔断手，见人就拼命地喊：“主教的手要断啦！”过了几天，果不其然，那位年轻主教从阁楼下来的时候，摔倒在地上，手也折了。这下人们更忌惮这个口无遮拦的傻子了。往来傻子还可以靠村口神甫们施舍食物而活，现在连神职人员都不想靠近这个傻子。这也让我们有正当理由欺负傻子。

傻子爱在湖边玩，我和邓斯、雅克准备去逗逗他。那天雾很大，笼罩整个湖面。傻子在湖边的斜草坡上学兔子蹦蹦跳跳，他嘴里叼着胡萝卜，死劲地用头朝着旁边的老梧桐树树根撞。我们看了便捧腹不已，隔着湖面对他大声喊道：“喂，蠢兔，再用力撞！”

听到我们的声音，他停下了动作，把胡萝卜吐到湖里，微微发怔，瞪着我们。邓斯觉得傻子的眼神挑衅他，于是十分生气，拉着我们上前要去揍他：“喂，傻子，你再瞪一次试试？”

我们仨人冲到他的面前，邓斯抓着他的衣领——或者说脖子，他没穿上衣。傻子嘴里咕哝几个拉丁词汇（主教后来才告诉我的），像念咒一样看着邓斯。那双瞪大的眼睛，发了毛的瞳孔啊！邓斯被这惊悚的眼光吓住，一拳就往傻子的肚子上揍去：“你这，该死的傻子！”

他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，火热的疼痛让他伸长四肢，十分滑稽。邓斯恶狠狠地看着他，傻子终于肯说法语了：“邓斯——杀人犯！”

邓斯听后抓住他的脸，撕他的嘴，把他的头按在湖边。我和雅克发现场面一发不可收拾，赶忙把他俩拉开。傻子就那样躺在湖边，头上的血渗进了眼睛，染得血红。邓斯体力不支，坐在傻子的旁边，随后提高嗓门看向我：“路易，你有带墨水吗？”

我撒谎说没有。于是他又问雅克：“雅克，你皮包里有没有墨水！”

雅克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，就拿出了上学用的墨水盒：“不要用太多，父亲会骂我……”

“混蛋，废话多！”邓斯抢走墨水，用手指蘸了一抹墨，他抓住傻子的头发，像提包一样把头提起来。只见邓斯的手指在傻子的额头上蠕动，写下了“sot（傻子）”这个词。

“我们走吧。”意识到再继续下去不好，我拉着邓斯和雅克准备离开这里。

刚走出去半米，只见那傻子站起身扯破嗓门喊：“我不是傻子！”

我看向他，他的神情十分理智，完全就是正常人——

他用手指指向第一个字母 s，说：“这是一条蛇。”

然后他又指向第二个字母 o，说：“这是一个太阳。”

最后他指向最后一个字母 t，说：“这是一个十字架，一座坟墓。”

我们三人哑口无言。我带着俩人逃离湖边，直到再也看不见湖边的他才放心。

大概是十天后吧，邓斯杀了人。塞尔让抓住了他，后来一只蛇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拘留邓斯的房间，于是他未经审判，活活被蛇咬死了。太太艾莉死了儿子，而我死了朋友，我们十分伤心。过了五天，我们草草地为邓斯举行了葬礼。葬礼后我赶紧去雅克家。

“雅克，快开门！”我慌忙叩响房门。

雅克打开门，先我一步说：“那个傻子的预言真奏效，我们就要完蛋了。”

“我们最近不要出门了，不然下场和邓斯一样。”

“路易，与其坐以待毙，不如直接找他算账，而且那说不定都是巧合而已。”

我劝不住他，提醒他几句就回家了。

十天后，雅克的尸体被发现在路上。他是中暑死的，去找傻子的那天本来风和日丽，可是一到中午就变得极其炎热，村子的人都呆在家，或者去打井补水。雅克恐怕就是在去找傻子的路上晕倒，活活被晒死的。

我没有去雅克的葬礼，而是去了隔壁县，找到那个折了手的主教。他建议我还去找傻子，并为我祈祷。

起初我不敢找他，一直呆在家里。睡觉的时候，在床底下放了一把刀；我还从父亲那儿拿了一把长剑，出门的时候就佩在身上。那一个月我过得心神不宁：有风吹响窗户，我都要起床握着刀，等风停了才敢继续睡；天气一点有变化，我就呆在家里一步也不敢迈；我不敢住阁楼，就在楼下打地铺睡。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，吃不下饭。我的身形逐渐消瘦，神经衰弱越来越强。

我六神无主，已经要到了死亡的边缘。没有办法，我鼓起勇气佩剑，叫上父亲一起准备去找傻子。我来到了湖边，雾依然侵蚀着这片不祥之地，远处能看见傻子躺在地上。我从远处呼喊他：“喂，我不是来欺负你的！”

他还是躺在地上没有作声。我就走近了看，他的身躯已经腐烂了，眼眶上附着蛆虫，它们已经把脸蚕食了大部分，苍蝇和蚊子徘徊在尸体上方，奇异的恶臭层层袭来。他的尸体像是在对我问罪，我倒在地上，父亲搀扶着我回去。

得知傻子死去，村子上的人彷佛松了一口气。甚至几天后，村子里的人开始庆祝一个晦气的人死掉。可是我并不开心。

我又去见了那个主教，他建议我为傻子建一个十字架墓碑，抚慰那个不详的灵魂。真正的石头墓碑并不便宜，我只好找父亲借了一百个德尼尔，我又挨家挨户去找人凑钱。听到是傻子死了，有些人居然愿意出钱，我终于凑齐了两百多个德尼尔。我还得感谢主教亲自为他刻字，傻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，墓碑上只能写“sot”，并葬在湖边举行了仪式。

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。可是自下葬他以来，我越发得不安。我想起了他的尸体，想起了那天邓斯在湖边殴打他，想起了傻子说的话。邓斯和雅克都死掉了，只有我还活着，但我多么希望我也在那之后死掉了啊！我辗转反侧，起了床。我拿上刻字的工具，在夜里往那片湖走去。晚上的湖被雾渲染得如天国之境，一道道彩色的暮光照在他的墓碑上。远方总是传来阴森的风，就连青蛙的叫声都让我惊心胆颤。我站在他的墓前——

雾在向我靠近，仿佛要杀死我。我拿起錾削开始打磨墓碑上的字。我每削一片石屑，墓碑就发出刺耳的回声，一直传到湖边激起环环涟漪。我故作镇定，专心刻着。我感到有人在注视我，于是回头环顾四周，可那没有人。我继续打磨，又有一声鸟叫吓得我倒在地上，我气喘吁吁，汗淋湿了我整个上半身。我快要失去理智了，这时我发现湖面的四周都是巨大的梧桐树，有无数只兔子在上面跳跃，这厮怪异的景象就要吞没了我的心。雾越来越浓了，飘进我的肺里面，我真想立刻逃离这里，我用木槌砸向自己的腿，好让我不再胡思乱想。我终于把“sot”三个字母打磨掉了，我拿出平口錾开始刻字。那些梧桐树离我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，湖里突然蹦出一个像利维坦的巨大蛇形生物，我赶忙在墓碑的最左侧刻画了一具毒蛇；我再回头看，那蛇已经消失了。转而湖的上方又出现了十颗太阳，刺眼的光照把每颗毛孔烧穿，我感到痛苦不已。如果这个时候放弃的话，我可能已经死掉了。我加快动作，画出一个圆形，在它的周围加上许多波浪。于是，那太阳也消失了。我一刻也不想休息，赶忙在墓碑的最右侧画上那个符号。往右刻出凹槽，我看见凹槽中间躺着傻子的尸体，我便继续加深那个凹槽，想就这样让他消失。终于我开始从上往下刻，一个十字架被我刻好了。我跪在他的墓前，额头靠着墓碑，使劲浑身解数的我筋疲力尽，眼球已经没有力气转动，我四肢麻痹，随后失去意识，不省人事。

过了几个小时，我起身窥探四周。那些可怕的景象早就烟消云散。天上只有一个太阳，鼻子弥漫着花香，湖清澈见底，哗哗地飘荡。

我注意到身上沾了雨水，湖旁边的花丛上铺满了露珠。草地松软，踩一脚就冒出汁水。我把刻字工具收进口袋，离开那个刻有蛇、太阳、十字架的墓碑。

自那以后我便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一段时间，过了不久我又搬去了巴黎，直到现在我也不敢对别人说这件事，只记在了我的日记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