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摩川下的恋人【短篇小说】【初稿】
⠀⠀距离圣迹樱丘车站不远处有一条河,日本人称这条河为“多摩川”。有个女孩跪在河边微微往下望,她神经兮兮、眼神迷离,凝视着这条古老神秘的川流。在河野的上方有一条高架桥,桥上铺满了轨道与电线,只要每次入站的电车缓缓驶入站台,金属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刺耳声就折磨一次少女的耳膜。那些桥墩径直插到水里,浮游生物栖居在旁边,还有些许芦苇飘在周围。夏天的蝉鸣声断断续续,像电波一样呼喊外星人;河边混凝土护岸的图案凹凸不平,阻挡每一个企图僭越的水滴;块石七零八落倒在驳岸上,反射太阳光的有害辐射。日本式的街道人迹罕至,时不时有骑着自行车的中年妇女路过。尽管河边有警察路过一次,但没有太注意女孩的行为,只是瞟了几眼便往最近的交番走去。河水很急,从上游不断迸发出新鲜的川流,它们像血液一样不停冲击,被击起来的浪花又像刀片一样能够杀死任何入侵河流的不详之物。在护岸的一侧,镶嵌着一小块黑色排污管,附件的工厂将污水偷偷排到这里,脏水带来的黑油污渍挂在岸上,虽然排污很快就停止了,可排污管尾部的油渍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,不断掉下几滴。少女在大叫。
⠀⠀少女留着一头褐色卷长发,样貌端正,她的眼睛美丽又深邃,身材苗条,穿着一件尺寸偏大的病号服,右手臂上全都是针管留下的“纹身”。她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跪在河边喃喃自语。在少女的一旁有一位男孩,不知道是在劝导女孩不要自杀,还是在临终告别。
⠀⠀河水很深,大概有十米,晚霞把河染成血红色。河岸两边杂草丛生,芦苇丛旁的水生虫卵被泥鳅吞咽,泛起层层涟漪。水流速度实在太快了,鸭子们拍打着翅膀飞到石岸上梳理自己的羽毛。这个季节的河水非常凶险,水涨潮了一米,水流声一直在唰唰响个不停。好在女孩终于开口了。
⠀⠀“你不会阻止我吧,千佐都?”
⠀⠀“不会,我理解你的感受。”千佐都无奈地低头,“惠子,但我想你的恋人不在下面。”
⠀⠀“我的恋人……就在下面,在河底,在河的尽头。”名叫惠子的女孩抬起头望着千佐都,“对不起,我知道你对我暗生情愫,我也喜欢你。”
⠀⠀“可是,惠子,活着比什么都重要。”千佐都把右手搭在惠子的右肩上,“你说恋人让你到河的下面,可你知道恋人长什么样子吗?”
⠀⠀“呵,他像母亲一样包容我,理解我,他的喜好、年龄、样貌我全都知道。”惠子用充满泪光又憔悴的脸温柔地看着千佐都,“可是有天他不见了,让我到河底找他去。”
⠀⠀“我是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?”千佐都小声抽泣,“难道我就只能忍心看着心爱的人自杀,不再挽救你?”
⠀⠀“挽救……”惠子生气地说,“你只是嫉妒而已,去见我的恋人怎么能说是赴死呢?”
惠子拿出小刀,缓缓对千佐都说:“还请你不要阻止我。”
⠀⠀千佐都往后退,惠子准备好了。她左手拿着小刀站起身来,整个身子摇摇欲坠。她是一座弱不禁风的大厦,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。她缩起身姿,往前走了一步,闭上眼,微风拂过脸颊,心跳声像节拍器一样越来越快,不停敲打她脆弱的灵魂。桥上又有电车进站了,电机的轰鸣像猛兽的嘶吼使她心头一震。她讨厌这声音,想听听别的声音转移注意力,她听见从树蝉翅鞘的震动发出的声音,她看见蝉腹部的涌动,她看见蝉的复眼、彩色的翅膀、它们那肮脏的触手。她感到恶心,于是还是睁开眼睛。“找到我的恋人后,”她想,“我就和他一起去吃顿好的,拉面、寿司,兴许还会有烛光晚餐。”风越来越大了,沙子吹到惠子的眼睛里、鼻子里,她打了个喷嚏。
⠀⠀刹那间,她的身子微微倾斜,凌乱的长发被吹向高处,这具精巧的人偶倾斜地悬在河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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⠀⠀惠子的病并不算太难治疗,医生说是有一些认知障碍。入院那天她就被安置在了千佐都的病房里,两人一见如故,互相诉说自己的苦难。或许是同病相怜,千佐都立刻就对面前这位妙龄少女产生极大的好感,他想有一天能够与她共进晚餐,烛光晚餐的那种。
⠀⠀有天医生喊她去诊室,报告一下她的病情。
⠀⠀“惠子,总的来说治疗有希望。”医生靠在旋转椅上抽着烟,“还记得我叫什么吗?”
⠀⠀“伊藤医生。”惠子有信心地答道,“为什么要做手术呢?”
⠀⠀“你受过外伤,脊髓那个部分,如果不做个手术矫正回来的话,恐怕会有生命危险。”伊藤说,“但是如果做的话,认知障碍的治疗可能会拖延,还有可能会有其他心理疾病。”
⠀⠀“我做,伊藤医生。”
⠀⠀“会有点痛,会插许多针管。”
⠀⠀“没事的,既然如此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。”
⠀⠀手术后一周,惠子又能回到普通病房与千佐都一同生活了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惠子将自己恋爱的事情告诉千佐都。他先是沮丧,但是很快心情又平静。
⠀⠀“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
⠀⠀“嗯……说不清楚,身高大概一米六吧,体重和我差不多,有点像我的母亲。”
⠀⠀“这个恋人,现在在哪?”
⠀⠀“河底,多摩川河底,他在那里等着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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⠀⠀最先接触河面的是她的头部,随后整个身体渗透进滚滚汪洋中。她像断了线的自动人偶,手臂不协调地蠕动着,害怕死亡的本能使她拼命拍打河面。她的身子如同随意拼凑的零件嘎吱作响。那河水刺骨寒冷,混进耳朵同她的脑浆搅拌均匀,河水把她冲得上下颠倒,以至于分不清方向,但她能看到岸边千佐都的脸。他在嘲笑她,在岸边疯狂地笑。她看见他的表情不断变化,时而悲伤,时而愤怒,这次又面无表情注视着她。她的身体像一个水族箱,肺部充满了河水,脏的东西也往她的胃部跑,有些小鱼不幸被拖进她的嘴巴,喉咙里不仅有活物,还有一些工业废料漂浮在嗓子眼。一切来得太快,发丝黏在一起,若海草般缠住她的脖子。顾不上呼吸,手还在不停挣扎,她想要抓住什么东西。睁开眼睛,眼前只有河下的湿土与许多浮游生物。她用小刀把缠着脖子的头发割掉,因为用力太大割到了脸,于是又下意识把刀丢掉。河底很暗,她的思绪渐渐熄灭,任由浪花把她带到下游。她看见数不清的星星漂浮在河面上,那些星星连成一条线,是她恋人的样子。伸手去摸那些星星又立刻熄灭。她离河面越来越远了,还在不断往下沉。她在水中吐出了刚才吃进去的鱼、废料,还有早餐,这些呕吐物飘在她上方,像绚丽的灯火。
⠀⠀“还不能死掉,我的恋人还在等我。”她坚韧不拔,誓死要找到河底的恋人。
⠀⠀水压变大,压得她无法睁开眼。在被川流带到几十米开外后,她看到一个人影,是那么的和蔼可亲。这个人就是她的恋人,正站在河底。“是他!”惠子高兴地瞪圆眼睛,拼命往前游,不断用脚蹬,身体轻轻漂浮,终于视界带来一点点光亮,找到了她许久不见的恋人。她高兴地抱紧了恋人,他也抱着她。可是高兴了没有多久,天上就下起了暴雨,顿时雨点滚滚,川流的速度也变得飞快,他们抓紧彼此任由河流将他们冲向尽头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们被冲到了东京湾里,幸好这对情侣紧紧相拥,他们的脸也逐渐浮出水面得以呼吸。闪电的白色光线在天空中跳跃,海鸥成群结队飞舞,滚烫的雨水砸在这对情侣头上,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使他们分离了。
⠀⠀他们被冲到了一处海滩边上。说是海滩,但是四周全没有建筑也没有人,只有荒芜的野草与原野。狂风呼啸、暴雨倾泻、雷声悲鸣,惠子已经不怕困难。那些眼前的所有不幸早已悄声匿迹,只剩下二人世界的极乐园。害怕这得之不易的幸福消失,惠子拉着他便往高处跑,想要找到有人烟的地方。她忍着痛苦跑了三四里路,觉得累了就坐下来歇歇。肺部积水太深依然在痛,但是她的恋人没有一点疲惫,微笑地看着她。此时的惠子,已经没有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不满,因为她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。她牵起他柔软的手,放在她的胸膛,那些充满爱意的未来在她胸中呈现。他们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,丈夫能干、事业出色,回家后他们便相互依偎在一起。他们的晚餐有烛光,一些披萨、牛奶、肉排。他们的家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,窗外就是美丽的海边。他们的孩子在外面嬉戏,可爱的小狗用头蹭着惠子的腿撒娇。蓝色玫瑰花绸缎的窗帘、发出温暖橙光的壁炉、舒适美观的欧式沙发,这些光景如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闪烁,眼球快速转动——
⠀⠀闪电击中了惠子。这声巨大的轰鸣撕裂了所有甜蜜幻想,脑细胞中的有生组织全部坏死,顿时肺部的积水崩碎胸前,那些肉体碎片胡乱飞出,砸在了恋人的身上。她的心脏裸露在外面不断跳动。她握着的恋人的手变成了河水,眼前是暗无天日的河面,只有少数的光线射进来,如同蜘蛛吐出的丝。所有都化为虚无,没有恋人,没有拥抱。
⠀⠀朝日惠子死了,跳进河后没多久就被淹死了。她的尸体被冲到了多摩川南部沿岸,海鸥在她脸上盘旋,雨落在尸体上,飘飘荡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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⠀⠀“所以我啊,一直在自责。”我已经喝了三罐无糖强碳酸饮料,把易拉罐堆在医生的桌子上,“如果我当时可以劝劝她,她一定可以好好活着,没能拯救她一定是我的过错。”
⠀⠀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伊藤医生问。
⠀⠀“后来啊,她没能见到她虚幻的恋人。”我把一个易拉罐投掷到垃圾桶里,“她被葬在了多摩川……”
⠀⠀“多摩川南边沿岸的山上?”伊藤医生抢话。
⠀⠀“对啊,你怎么知道?”我十分诧异。我想把第二个易拉罐投进垃圾桶,又突然想起露出肩膀的针管印记有点羞耻,便又把易拉罐放回桌子上。“我喜欢她,可是没能拯救她。”
⠀⠀“你其实已经康复了,通过认知测试就能出院,但是……”伊藤医生边叹气边摇头,“你总说她的恋人是虚假的,你有没有想过,你所想要拯救的她——也是你的幻想?”
⠀⠀“不可能!”我突然站起身,变得十分激动,呲牙咧嘴地看着医生。
⠀⠀“我们医院,从来没有收录过叫‘朝日惠子’的女性病人。”
⠀⠀“你胡说!”我用手紧紧捏住易拉罐瓶口,手指被划出一道血迹,“我见过她,她的喜好、年龄、样貌我全都知道,她和我住一间病房。”
⠀⠀“唉,千佐都,每次快出院你都和我讲一遍这个故事。你为何不明白呢?”伊藤医生站起身,抢起我抓住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,“你的病房只有一个床位呀!”
⠀⠀“不,你说谎……”发觉我的声音有些颤栗,我怒吼道,“不要管我了!”
⠀⠀“你的病还没有……”没有听完医生的发言,我从走廊飞似地逃出医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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⠀⠀伊藤不知道千佐都去了哪里,所以赶忙通知了他的家人。千佐都失踪一周后,伊藤像往常一样参加医生同事的迎新会。这个和式餐厅不大不小,桌子上摆满了啤酒。聚会后伊藤很兴奋,酒精的力量让他昏昏欲睡,他直接躺在草席上凝视着天花板,耳边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。
⠀⠀“据多摩警察厅报道,在多摩川南部发现了一个尸体,具体身份不明。”
⠀⠀伊藤猛地一醒,看向电视,结果立刻被同事换到了别的频道。他有点反胃,于是去了厕所吐了一会,感觉好多了。他靠着厕所正门拿出携带手机,慢慢拨通一个电话。
⠀⠀“喂,宗方。”伊藤掏出一根烟放在嘴边。
⠀⠀“伊藤啊,什么事啊?”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大叔。
⠀⠀“你的手下最近是不是在多摩川发现了一个尸体?我想确认一下身份。”伊藤拿烟的手微微颤抖。
⠀⠀“哦,那个啊,我用电脑帮你看看资料。”名叫宗方的警官慢吞吞地说,“死者是一个男性。”
⠀⠀“他长什么样?”
⠀⠀“脸看不清楚了,被鸟给啄烂了。身高嘛……”宗方打着哈欠,“大概一米六五,体重一百来斤,和一般女性差不多重。”
⠀⠀“怎么死的?”伊藤问。
⠀⠀“初步判断是自杀。”
⠀⠀“身份能确认吗?”
⠀⠀“我看看,哎,数据好像更新了?”宗方说,“他是溺死的,穿着病号服,我们找到了他的名牌,上面写着,‘多摩市综合病院—精神科—千佐都’。”
⠀⠀“只有这一具尸体?”伊藤一屁股倒在了厕所瓷砖上。
⠀⠀“对啊,我们调查了整个河川,只有这一具尸体。”宗方好奇地问道,“怎么了,是你的熟人?”
⠀⠀“嗯,是我的病人。”
⠀⠀“好吧,我明白了。”宗方又补充道,“你可以去他的墓前悼念他。”
⠀⠀“他被下葬了?”伊藤的嘴唇干涩,胃部不适。
⠀⠀“嗯,差不多已经结案了。”宗方不耐烦地说,“哎哟,反正在多摩川南边,沿岸那儿有个小山,就在那上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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